我们的语文教学如果以扼杀孩子的想象力创造力为代价,最终将得不偿失,同时也有违教育的初衷。
相对于经济的发展和观念的更新,我们的教育是滞后的。我们的教育过分强调分数和升学率,培养了大批工具型的人才,然而,仅仅把教育单纯地当作实用的手段和学习认知的过程,教育便失去了它的本真意义,这样的教育易于使人的灵魂导向匮乏和不健全。
四年前,当我检查孩子的作文本时,我被其中一页上的一个大“×”惊得目瞪口呆。那时,孩子才十岁,正在上小学四年级。我问孩子,你的作文何以被老师打了个大“×”,性格内向的孩子怯怯地有些不情愿地告诉我,他在那篇题为《星星》的作文里,写了一句,“天上的星星像蚂蚁”。我不知道“星星像蚂蚁”有什么不对,难道星星永远只能“像万家灯火”,只能“眨着眼睛”吗?如果仅仅因为“星星像蚂蚁”,老师就粗暴地送给孩子一个几乎是两条交叉对角线的“×”,那对孩子幼小的心灵的伤害实在太大了。在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孩子的想象力像一个死刑犯,被老师打上“×”后,押赴刑场,执行了枪决。这未免太残忍了。我不知道小学生的作文该如何写,但我们的语文教学如果以扼杀孩子的想象力创造力为代价,最终将得不偿失,同时也有违教育的初衷。原文化部长、作家王蒙,诗人邹静之等有识之士认为,作文的问题,其实是个牵涉到一代人文风、学风和做人的大问题。只有让中小学生用自己的脑子、自己的笔,自己的语言来写作文,才能真正达到学作文、学做人的目的。亚里士多德说过:“没有了想象,心灵就不会思想。”姑且不谈作为比喻“星星像蚂蚁”准确与否,但在孩子的眼里,星星“像蚂蚁”,而没有人云亦云地“像万家灯火”,至少说明孩子在独立观察世界,独立思考问题,对孩子的这种品质老师本应该加以鼓励。然而,当孩子把用自己的眼睛独立观察到的世界告诉我们,老师却以一个大“×”给了他当头棒喝。为了安慰孩子受伤的心灵,我将一篇题为《蚂蚁上树》的随笔献给了他。文章是这样结尾的:“蚂蚁不仅能上树,还能沿着树梢爬上天空。那一年,我看见一个男孩在夏夜痴痴地仰望,那深邃的夜空中的蚂蚁让他幼小的心灵抵达了永恒和无限。”我想,这或多或少能安慰孩子。
然而,对孩子的伤害远远没有结束。而这伤害我也是从他的作文里发现的。今年寒假期间,我让孩子在痛痛快快玩得开心之余,写一篇作文。结果,孩子写了一篇《对老师体罚学生的一点看法和感想》。说实话,仅题目就让我吃惊不小。孩子何以要写这样一篇作文呢?孩子写道:
“刚跨进中学大门时,同学之间都不了解,上课不免多讲几句来了解对方,班主任发现后进行了几次‘教育’仍不见好,这样就大大地激发了班主任的想象力,勒令我戴了一节课的口罩。那一节课全班同学都在欣赏班主任的‘发明’,那时我真想去揍他一顿。后来我渐渐发现,原来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发明,比如让学生两手平举单脚独立,双手平举做下蹲等,并且美其名曰‘加深印象,有利于学生德智体美健康成长’。这些‘发明’不但没有收到预想效果,反而使学生心中产生厌学心理,破坏了老师的形象,甚至还让学生产生了反抗行为。”
多么让人触目惊心的一幕!我后来才知道,体罚孩子的刑具(口罩)还是孩子向外婆要钱买的。学生上课讲话,被罚戴口罩,当众羞辱,这真是一项奇妙的“发明”。这体罚多么恶毒和刻薄。据孩子讲,他们班上享受如此待遇的有好几位同学。不知哪位作家说过:“我们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喜剧,即使被公认的喜剧也有血迹渗透出来。只有神有着表演喜剧的权利。”他们的童心就在这看似充满喜剧色彩的体罚中被扭曲了,他们的纯真年华就这样被蒙上了阴影,而且,这种伤害往往要伴随他们一生。我不知道这是孩子的悲哀,还是那些为人师表的老师的悲哀。难道教育孩子就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以伤害孩子的自尊心为代价的教育是绝对不可取的。我们不禁要问,是谁赋予老师如此体罚学生的权利。“那时我真想去揍他一顿。”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如果一直处于这种短兵相接、一触即发的状态,那将是十分尴尬的。
老师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直很崇高。为了不使老师的形象一落千丈,我试图从辞源学的角度来为老师们对学生的种种体罚寻找一些理由。我惊讶地发现,作为一个古老的象形字,“教”原是“子”的边上站着一个手执教鞭的人的形象。而“校”的原意为两块木头的相交,它的本意是代表某种枷类刑具。可见中国古代的教育实际上是和惩罚联系在一起的。传统教育的基本方法是驯兽式的,受教育者只能在被迫的条件下接受教育者的传道、授业和解惑。由此,老师们的种种“发明”就不难理解了。直到今天,我们的教育依然沿袭了私塾式的教育方法,我们的教育目的是心灵隔离式地把知识灌输给被教育者。这种方法的袭用把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置于相互对立的位置,使教育制度长期处于僵化的状态,老师对学生的种种体罚便是这种教育制度的直接产物。在这样的教育制度中,情感的教育、心灵的教育容易沦为某种空泛的教条。
改革开放二十年来,相对于经济的发展和观念的更新,我们的教育是滞后的。我们的教育过分强调分数和升学率,培养了大批工具型的人才,然而,仅仅把教育单纯地当作实用的手段和学习认知的过程,教育便失去了它的本真意义,这样的教育易于使人的灵魂导向匮乏和不健全。平心而论,由于我们的教育中普遍缺少苏格拉底式的敞亮的自我存在的交流,我们的教育始终没有进入西方式的现代教育体系。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在《论教育》中写道:所谓教育不过是人对人的主体间灵肉交流活动(尤其是老一代对年轻一代),包括知识内容的传授,生命内涵的领悟,意志行为的规范,并通过文化传递功能,将文化遗产交给年轻一代,使他们自由地生成,以启迪其自由天性。因而,教育的原则是通过现存世界的全部文化导向人的灵魂觉醒之本源和根基,而不是导向由原初派生出来的东西和平庸的知识。因而,教育所关注的是人的潜力如何最大限度地调动起来并加以实现,以及人的内部灵性与可能性如何充分地生成。雅斯贝斯对现代教育的这番精妙的阐述值得教育工作者深思。那种对受教育者驯兽式的体罚和对他们想象力的无情扼杀,是与现代教育背道而驰的,不利于他们心灵意义上的成长。
老师体罚学生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就在笔者写这篇短文的同时,又传来一则老师体罚学生的消息。据西南一家颇有影响的报纸报道,一位姓蒋的中学生因上课偷(?)看武侠小说,被班主任老师勒令停课,写检查,请家长,并下跪认错。对此行为,这位老师振振有辞地说:“不下跪,不足以触及灵魂。”这种体罚确实触及了蒋姓学生的灵魂,但同时也触及了我们现行教育体制的灵魂。可以这样说,现行教育体制的种种弊端已在这种私塾式的教育方法中暴露无遗。学校不是马戏团,孩子们需要的是老师,而不是驯兽师。此外,因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而在广大中小学生中掀起的“小燕子热”,也说明我们的现行教育中缺少某种东西。
回到孩子的作文上来。我希望在孩子的作文本上,从此既不再看见老师对孩子想象力的扼杀,又不再看见孩子对老师的反抗与不满。我希望发生在孩子以及蒋姓同学身上的悲剧不再重演。